#超现实俱乐部
以后会回复这条嘟更新
甘霖老师愣了一下,然后垂下了眼睛。他的身体看起来变得放松了,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无所适从。好像一个努力躲避潮汐的人,最终还是认命般地松开手落进了水里。
我的手还没有放下。他很快收起了眼中那种沉入水中的感觉,从烟盒里拿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打火的动作很流畅,但是太机械了,缺乏某种生机。捻出烟卷的手势,也像是要去抓救命稻草。
我开始后悔。因为若有所感和一时冲动,我揭开了这个共同的秘密。猜测中的蓝桂花香照进了现实,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论他接受还是拒绝,有些东西不可再来了。但烟雾散去,他的表情又变得如常沉稳。那种平静栩栩如生,真会让人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我们没再多说什么,走到四教就各自散了。临别的时候我停了一下,想告诉他其实全然没必要这样。我是成年人,又是男人,在地位上和他相比并不算弱势。就算师生关系无可辩驳,但我又翘课又交白卷的,已然是退学都不在乎。他一个公选课老师,对我根本造不成实质性影响。
但是我没有说,不想把局面变得更无可挽回。甘霖老师还是没有回头看我,但这次他的脚步很利落,风衣在身后摆起的弧度让我觉得,他大概是生气了。
想象这位温和的老师生气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我觉得那就是我的白卷要等的答案。但那段时间我不太去想甘霖老师的事了,心照不宣的打破好像也宣告了某些感情的结束。然而又或许它们只是停止了生长,成为了迷茫的一部分。
总之那段时间校外的事很多,时不时就有人约我出去办事。因此尽管后来我还是零零星星上了几节博弈论,但大部分时间都把脸埋在胳臂里,睡觉或者假装睡觉。既是为了避免和甘霖老师的目光接触,也是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的伤。
就这样算了。闭上眼睛,只有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地萦绕在耳畔,就觉得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一成不变的时候。我后悔,感到抱歉,但我的人生本来就处处是后悔,对一切也都平等地感到抱歉。所以就这样算了。
再见到甘霖老师是在半个月之后的医院里。几天前的晚上我和人打架,对面动了刀子,差一点就刺进了小肠。但我没有去医院,也没有报警,而是捂着滴血的伤口去了附近的卫生间,把我囤了一个月的罗拉全都吃了下去。睁眼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送我去医院的人没露面,但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是谁。在医院的时间我基本上都在看书,偶尔玩玩手机游戏。有时候抬起头看到白得耀眼的病房,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在这里,在这个没有色彩的地方,一切感情都回到了出生时最纯粹的虚无模样。
恢复时间我只能吃流食,但医院的粥味道像骨灰。我在小群里吐槽这件事,得到两个表示活该的评价。但湘和莫通常是刀子嘴豆腐心,因此护士说有人来探视时,我还以为是她们中的谁给我带了补给,丝毫没想到是甘霖老师。
他站在病房外的样子显得有些局促,但脸色没有那天结束时那么白了。甘霖老师还确实给我带了一些补给,包括外卖的营养粥和一些易于消化的水果。此外还有莫和湘给我带来的慰问品。莫送我一张A4纸,上面记载了这段时间我错过的所有课的作业。湘送我五张优惠券,截止日期都是三个月之前或更早。
甘霖老师笑得乐不可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高兴的样子。他那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实在有点欠揍,但我内心却又觉得很轻松,甚至也有点想笑一笑。那一天的局促与失落好像就此被这个插曲所打破,但我知道事情没这么容易,果然笑完了以后他就端正了表情,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和人打架,我必须得去。不然他们要在我朋友家门口泼红漆的。”我试着搪塞过去,但甘霖老师的表情还是很严肃,好像在这个问题上,才真真切切有了老师的权威。
“那药呢?”他的语气像在循循善诱。那温柔的声音一压低,就有种让人身体发麻的感觉。“你应该先去急救的,可你吃了四十多片劳拉西泮。你能有这么多这个药,应该是知道这个药的正常药量是多少的吧?”
“知道。”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老师。”我感觉有些累了,闭上眼睛把头陷进枕头里,“我已经吃了,胃都已经洗了。你就算现在来问责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甘霖老师没说话。我睁开眼睛,有一瞬间我觉得他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他就低下了头,那样子与其说是压抑倒不如说是妥协,对我任性的妥协。这场面很奇怪。这个比我大二十一岁的男人坐在我的病床前,在无可奈何中沉默。那位置上坐的本来应该是我的亲生父亲,现在却是我的大学老师。不知为何,在这样的错置中,我就想要对他坦诚相待。
“其实我想知道,老师……”我拿过一个苹果,在手里慢慢转着,“那天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的事情告诉辅导员,或者心理中心?一般任课老师碰上这种事都这么解决吧,这样就不用承担责任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语气也有点微妙的疏离,“你要是希望我这样……”
“我不是希望你这样。”我笑了,“是因为接下来,我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立刻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专注起来。那认真让我有点害怕,镜片后的眼睛让我一瞬间错觉,这个溺水的人,同时也是一片海。人们总是把心事写在海岸上,让潮水带走,是因为相信那过于广阔的蓝色仿佛真的能容纳一切痛苦。之前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我就相信了,如果我对他说出来,就像把自己抛尸于海中,那样说不定就可以变得自由。
“我没住过宿舍的,老师。上大学以后我就自己租房了。高考完的时候,我爸把我赶出了家门。”
“不是因为成绩。”我看到甘霖老师张了张嘴,又补上了一句,“是因为我喜欢男人。”
甘霖老师的身体明显地一哆嗦。这个必须要靠蓝桂花香烟遮掩的秘密在此刻突然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人措手不及,不知道下一秒等待它的是什么。我转着苹果,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本来是可以保研的。但前年夏天,他到我租的房子抓我去看精神科。我爸让他们相信我是精神分裂。入院第一天,他们就把我关进了隔离病房,也没有给我办休学。”
“病房里什么都没有,但我总能想出办法来自圝杀。俗话说机会是自己创造的嘛。”我笑了一下,但甘霖老师的脸上毫无笑意,“所以最后我爸还是把我放了出来。但那时候期末考已经结束了。我挂了所有科,还收到了学业警示。补考即使过了也只有60分,不可能保研了。不过没什么关系。”我看着地板上一只蟑螂匆匆逃离我的故事,“我也不打算学了。”
说到这里,一切似乎就一锤定音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下去,就像不断地往海中投石子一样,假以时日,那片海就会被我的痛苦所填满,变成湿润的垒石坟墓。
“我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件事了,因为没有必要。就像那天我明明自己一个人在卫生间吃药,却被送到这里抢救了过来。那肯定和我爸有关,不会有其他人。他不管我,很久没见我,也不给我打钱,但是他不会让我死。”我放开了手,苹果从我腿间滚落到一边,“他不会让我自由的。”
自由。这个词就像诅咒一样缠绕着我,以一种慈悲为怀的表情袖手旁观着一切。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并不想死,我想办法自圝杀,是因为那是唯一能让他们听到我声音的方式。这就是我能做出的蚍蜉撼树的反抗。嗑圝药,滥圝交,自圝杀。只有让我的人生在我父亲的掌控下飞离出轨道,我才能获得自由。
“那……”甘霖老师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失语时间,一个让人终于能停下来喘一口气的缓冲。他终于找回了言语能力,“你父亲……你……有人可以帮你吗?”
“那怎么可能。”我又笑了,很久没有笑这么多,“我爸是个很有势力的人。他要是想的话,我连这些小打小闹也做不了。而且就算不是这样……”我歪了一下脑袋,“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这么冠冕堂皇的关系,谁会去救助别人家的家事?”
甘霖老师不问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想要去抓住我的手。那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从庞大的情绪里幸存下来,所以要去找到某种依靠。他从我那里拿走那支白松林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
“不管怎么说……”他最终没有伸出手,只是坐得离我稍微近了一些,“你都辛苦了。真的。世奕,你能把这些告诉我我很高兴,我要是能……”
“别说了,老师。”我也探过身子凑近他。那一瞬间,我又找回了向他递出蓝桂花的烟盒时的那种感觉。但这次不是为了前进,是为了后退。“你帮不了我什么,也不用说什么让我振作起来的话。谢谢你给我带东西,还有听我说这些,但最关键的是,我很感激你叫了我的名字。这对我来讲真的很重要。每一次你叫我的名字……”我看着他,投身进那片海,“我都觉得,我好像下一秒就要自由了。”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心中有一种久违的痛苦。大概是窒息太久,对突如其来的解脱猝不及防。我本以为甘霖老师也会有同样的反应,毕竟我终于放过他了。交换秘密,把漂流瓶丢进海里,然后就此永别。每一段旅途都是这样的结尾,尽管并不一定洒满阳光。但是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而且从他那表情来看,那话似乎比我告诉他的,还要沉重。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错开我的眼睛轻声说。但是下一秒,他又立刻看向了我,就在那一瞬间,我听见海浪沉重的呼吸。“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下一次还要寻死……就带我一起走吧。”